接到你的信,非常感激惭愧,我是什么人,哪能担当如此过份的赞誉呢!虽然如此,同病的人互相怜悯,自然也不得不各自说说心里话。
现今学习圣贤的人,只是学习他们的文章罢了,对于圣贤之所以成为圣贤的地方,一盖忽略不去研究,这是全天下学人的病根,不单是你我一两个人的病根。既然有这个病根,就决定不能严格按自己所处的位置来行事,决定会随着富贵、贫贱、威武的外境,而被诱惑、动摇、屈服。
不要说现今之人,即使是传承圣人心法的宋代大儒,对于“格物”二个字,尚且没有认清楚,何况后来的人呢?想要明明德,不先格除自己内心中的私欲之物,那么“明明德”就是空谈。即使学得文章盖世,也还是常在人的私欲当中徘徊,哪能不随外境所转呢?
你说“明明德”如同“证菩提”,儒佛没有二样,以及学习孔子和学习佛法,道理都不超出《大学》第一章当中的话语。这是明白人故意装作糊涂,是想要试探我对此有没有分辩清楚吗?
如果确实是装糊涂,就可以证明阁下你的见解高明。没有装糊涂,那我就将要发挥其中所以然的深远意义。然而既然是同病相怜,又何妨各自述说苦况,借以舒发自己心中的抑郁而已。
儒佛的本体,固然没有二样。儒佛的工夫,浅显来说,也很是相同;深入来论说,就天地悬殊了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儒家以诚为根本,佛法以觉为宗旨。诚就是明德,由于诚生起明(修持)的行为,因为明(修持)达到诚的境界,然后诚明合一,这就是明明德。
觉有本觉、始觉。由本觉而生起始觉,由始觉来证得本觉,最终始觉本觉合一,就成佛了。本觉就是诚,始觉就是明(修持),如此说来,儒佛没有两样。
您所说的“学孔学佛,理不外大学一章”,是决定无疑的话语,这是从浅显的方面来说的。至于要发挥其中修证工夫的浅深次第,那么儒佛本体虽同,而所证得、所到达的境界,就大有不同。
儒家学人明明德之后,能够如佛陀一样,见思、尘沙、无明三种烦惑圆满断除,福德智慧二种庄严全都具备吗?还是像证得法身的大菩萨一样,能够分破无明,分见佛性呢?或是像声闻缘觉一样能够断尽见思二惑呢?三者当中,声闻断除见思惑,是最卑下的成果,然而也已经得到六种神通自在。所以紫柏大师说:“若能直下忘情,山壁由之直度。”
要达成初果尚且要七生天上,七反人间,而凭借初果之人的道力,随意所行都不会犯杀戒,所以凡是其所到之处,虫蚁自动离开,就是所谓的:初果耕地,虫离四寸。更何况二、三、四果呢?
儒教当中的学人暂且不说,即使以儒家圣人来说,其中的圣人固然大多是大菩萨示现的,他的“本”(真实境界)暂且不论。如果只根据“迹”(示现的行迹)来说,恐怕不能与见思惑都断尽的声闻缘觉相比,何况是破除无明,分证法性的四十一阶位的法身大士呢?
即便说,儒家明明德的境界,能与破无明的菩萨相比肩。然而破无明的菩萨,有四十一个阶位,是与最初的初住位菩萨并列呢?还是与最后的等觉菩萨并列呢?即使是与最后的等觉菩萨并列,尚且对于明德还没有明到极点,要等待再破一分无明,才可说是诚明合一,始觉本觉无二。
所以我说:儒佛二家,本体相同,而发挥的工夫,证到的境界不同。世间人听到相同,就认为儒教完全统摄了佛教。听到有异,就认为佛教完全不同于儒教。不知二者同而不同,不同而同的所以然。所以就纷纷争论不休,各护自己的门庭,各各都失掉了佛菩萨圣人,治世度人的本心,实在悲哀啊!
六月份,广东香山的杨棣棠,在太平洋的檀香山,寄信给山东的臧贯禅,因为他编辑古今融会儒家佛家的书,名为《儒释一贯》,想要引儒入佛,错谬地委托臧贯禅,请我写序。
我少时不努力,老了一无所知,而他的请求恐怕很难推脱,于是凑足一千多字来搪塞责任。现将这个稿件寄来,祈望你加以指正。
[1]衷曲:心中委曲之事,亦指难以吐露的情怀。
[2]富贵,贫贱,威武之境,而为之淫与移,屈:语出《孟子・滕文公下》。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”(在富贵时,能使自己节制而不挥霍;在贫贱时不要改变自己的意志;在强权下不能改变自己的态度。)
[3]人欲:人的欲望或渴求。
[4]诚明:至诚之心和完美的德性。◇《礼记・中庸》:“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,诚则明矣,明则诚矣。”(由于内心诚实而明察事理,这叫作天赋的本性;由于明察事理后达到内心真诚,这叫作后天的教育感化。凡心真诚也就会自然明察事理,而明察事理也就会做到内心诚实。)
[5]本觉:文钞《募修苏州报恩寺报恩塔缘起》(<续编・卷下>)云:“一切众生,皆有佛性,皆当作佛,是名正因,此属性德,亦本觉也。”
[6]始觉:文钞《募修苏州报恩寺报恩塔缘起》(<续编・卷下>)云:“从兹修戒定慧,断贪瞋痴,返妄归真,背尘合觉,是名缘因,此属修德,亦始觉也。”
[7]若能直下忘情,山壁由之直度:如果能当下断除凡情,悬崖峭壁可以直接登上。
[8]塞责:对自己应尽的责任敷衍了事。常用作谦词。
[9]麈政:麈,即四不象。魏晋名士清谈时手持麈尾,为名流雅器,相沿成习。后人因以敬称他人之教诲为“麈教”,请他人指正为“麈正(或政)”。